Arlie Hochschild的《第二輪班》(The Second Shift),出版於1989年,研究聚焦在已婚並有六歲以下小孩的異性戀伴侶、他們的保母與他們世界中其他社會階層的人物們,訪談在一九八〇至一九八八年之間完成。全書以紀實的方式詳細書寫多位異性戀雙薪家庭的夫妻互動,探討雙薪家庭的「家務分工」,意即這些家庭如何面對「下班後的第二份工作」──第二輪班,並分析其中的性別策略、家庭迷思、性別意識形態和感謝的經濟學(economy of gratitude)。
Hochschild在研究中,花了很大的篇幅探討受訪者的「性別意識形態」如何影響夫妻之間的互動。這種性別意識形態,在作者的架構中,多肇因於個人過去的生命經歷,即受訪者的母親、父親之形象影響,舉例而言,陽剛、少話、冷漠的父親讓丈夫不願意下一代受到同樣的待遇、渴望成為溫暖的父親,一個人艱辛養育孩子的母親讓受訪的妻子的擔憂成為自己成為單親母親,或者因為母親的弱勢意識到自己不可失去工作、必須保有經濟來源的妻子。作者在分析上,多將雙方的性別意識歸因於過去的家庭背景、成長經驗,偶爾會提到當事人對於某些議題上的執著,可能是周遭環境的影響,像是身邊的某甲、某乙或丈夫的爸爸突然離婚,使當事人恐懼婚姻也會走向那一步等等。
作者依受訪者的性別意識形態,大致將受訪者分為:傳統型、過渡型和平等型。研究中有三分之二的夫妻大致上有著相同的性別角色觀念,意即這三分之二的人,兩人都是同一類型的;有三分之一的夫妻則是兩人屬於不同類型,對於性別分工上有截然不同的理念和差異。
性別意識形態的影響,意味著受訪者希望自己成為什麼樣的男性/女性,以及受訪者希望自己的配偶是什麼樣的女性/男性。兩人的性別意識形態會在家內的各種議題上產生交互作用,導向最終分工的結果,比如誰提出協商、誰妥協、誰犧牲、誰改變、誰應該感激,這些都是關係中的性別權力角力。
Hochschild認為,女性性別意識的轉變、或不同性別在意識上的差異之巨,可歸因於社會變遷中女性的發展,女性的教育程度遠高於其母親的教育程度,男性與父親之間的差異則不大。「快速變化的女性」與「變化速度緩慢的男性」形成了這樣的社會張力。但是,社會的結構——工作、社交、生活環境之中,人們或政策並沒有跟上這樣的變化,於是,沒有更適合已婚已育女性的工作環境,沒有對「愛家男人」更友善的家庭參與氛圍(比如被譽為「新好男人」的麥可,因為做家事被其父親說「變成一個男同志了!」)。作者認為這是:「停滯的性別革命」。
性別意識型態的家內交互作用,帶出感謝的經濟學、性別策略、家庭迷思的討論。夫妻若是做了超出「自己願意做的範圍」,就期待對方會感激自己的犧牲,然而夫與妻雙方對於這種「願意做」的理解,和自己「希望對方做」的部分,常常有巨大的鴻溝,導致二人期待或給予的感激之情常常不相稱,或者根本無法傳遞出去。性別策略,因此,被運用在家務分工之中,以掌握對方或自己的行為,藉以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家庭迷思則用以解套性別策略也無法達成的、束手無策的家務分工,受訪者給予自身家庭一個「描述」,來解釋為什麼我的家庭是現在這個模樣(而不是我期望的那個模樣),諸如,「她比較擅長照顧小孩」、「他比較有上進心」,從而忽略了真實情況。從書中的各個案例可知,性別策略和家庭迷思,都對緩解家庭內的緊張關係有很大的效果。
作者描述的這場「停滯的性別革命」,背景是美國的一九八〇年代,我不免反思:那麼,現在的台灣呢?我們在什麼樣的位置,又,我們的家庭面貌是什麼樣的呢?
此書中一個又一個的家庭故事,使我不由自主連結到自身的家庭生活。我的原生家庭是相當恪守傳統性別觀念的,即便我父母親的學歷相當(五專),且都與他們的父母親有巨大的學歷差異(國小畢業或肄業),但他們的家務分工都是傳統型,並沒有產生與前一代太大的差異——這或許與性別運動在台灣生成的時間有關係,民國八〇、九〇年代,我父母親早已成年、生子,這種影響可說並不在他們身上;然而,與我父母同世代也有許多大學生、海外留學生們,像那樣的高學歷家庭生活呢?是不是曾經經歷過第二輪班的掙扎與角力? 我不免好奇上個世代的家內革命發展到什麼程度。當然,寥寥數語難以討論家內關係,但這本書確實給我許多探討家庭內的分工、性別策略和家庭迷思的觀點,或許未來是很好的取徑工具。
我不免又想到我的世代,我可說是「無法接受配偶不協助家務勞動」的非傳統型,且會「希望可以平均分配」,但我不知道我自己可以「實踐」多少——在真正的互動之中,我是否會提出協商、是否會隱忍或妥協,是否會為此破局?或者,我願意在開局就提出這樣的前提?我不知道我能實踐到什麼程度,但我已然可以感受到性別革命未完成所帶給我的壓力,「提出協商」甚至「討論家務勞動」的壓力。
我猜想在我的世代的人們,多少都是「非傳統型」,屬過渡型或平等型。若是,那麼,台灣的家庭內性別革命,是不是在這個世代會更普遍、更尋常?性別運動能夠影響多大程度影響人們?又能改變多少異性戀女性的潛層與深層意識形態呢?願意做家事的男性會有多少,又有多少女性可以在要求分工與離婚的恐懼之中達成平衡?現代的台灣在什麼樣的位置,又給予台灣人們什麼樣的生活呢?
我們的性別革命是正在進行嗎,或者也已經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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